时至今日，不少作家和诗人已不再怀疑AI的“写作能力”。

当然，人们也观察到，AI的写作缺乏亲历性和现场感，无法产生新的情感和感受，并将其转化为新的文学。

假如，让人与AI一起完成一篇文章呢？

插图由AI根据前述文字生产

近期，知名文学杂志《十月》发起了一场征文大赛，邀请文学爱好者、AI创作关注者，与DeepSeek等AI工具围绕“返乡叙事”共同展开创作。

与传统文学比赛不同的是，该比赛要求提供“AI创作备忘录”，说明使用AI工具辅助创作的过程。

翻阅AI创作备忘录，红星新闻记者发现，与其说这是一场“AI帮助人类写作”的文学比赛，不如说是一次人机协同下的文学实验。

参赛者们主要在资料查询、人物肖像塑造、语言润色、联想的具像化等方面运用AI，甚至让AI扮演读者、作者、评委、期刊编辑等角色预测作品反馈。

插图由AI根据前述文字生产

AI携手人类参加文学比赛，如何界定作品的原创性？这对未来的文学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针对这类问题，《十月》主编季亚娅接受了红星新闻记者的采访。在她看来，使用AI已经是一个势不可挡的趋势，无论是否选择使用AI，人们都无法忽视它。

大家都使用AI，就不会不公平

红星新闻：当AI成为文学创作的合作者，文学比赛如何界定原创性？获奖者到底应该是人类，还是AI？

季亚娅：其实写作最开始的状态就是“集体写作”。比如《诗经》、中国古典小说、古典戏剧等，很难界定到底谁是作者，但大家却对此习以为常。“作者”“原创”等概念出现都是很晚的事。如今我们对原创和作者的理解，都是现代阅读体制下的发明。只是可能许多人还不知道怎么适应正在发生的变化。

在AI出现后，它肯定会动摇一些目前既有的观念——所谓的原创和作者，不再仅仅是人类。在未来，作品是不是应该由机器和人类共同署名，文章是不是都应该带有一份“AI创作备忘录”，都是可以再探讨的。

图据IC

大家对此观点也不一致。在这次征文比赛的作品中，我们标明了作者，然后就有作家朋友打电话来说，这个不应该标作者，应该只有作品名，不存在作者，因为这是人机协同写作。这里有讨论的空间。就像电影如何署名，也有一个共识形成的过程。

我理解许多文学期刊不接受AI作品，是因为版权和原创性难以确定。我们这次在传统纸质出版之外的新媒体平台做个尝试，同时作者也需提供一份AI创作备忘录。随着这样的作品越来越多，将来一定会出现关于作者如何署名、如何标注等行业新共识。所以不必焦虑。

红星新闻：去年芥川奖的获奖作品就是AI与作者共同创作的，书中大约5%的内容一字不差地取自ChatGPT。你认为这样会对其他原创作者不公平吗？文学比赛应该允许作者使用AI吗？

季亚娅：我认为在未来的写作比赛实践中，这个问题会解决。因为如果将来的比赛大家都允许使用AI，就不会存在公不公平的问题。

比如我们目前进行的这个征文比赛，就建议大家在同一起跑线上使用AI创作。

AI作品，胜过90%的自由来稿

红星新闻：作为《十月》的主编，你如何看待AI创作？

季亚娅：这个春节我也在尝试和AI对话，它对人类意图的理解能力和执行能力是非常惊人的。你可以看成这是一次约稿，你给它一个选题，给它几点要求，再耐心地教它朝各个方向去实现你的意图，最后完成的作品，甚至胜过我收到的大多数、可能是90%的自由来稿。

我所了解到的大部分同行和朋友们的观念也和我一致。如果我们持一种比较开放和包容的心态的话，我认为未来的写作应该能够比AI出现之前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我是这么乐观地来理解的。你在和AI共同写作的过程中，它可以延伸你的长处，可以弥补你某个方面的能力不足；在和AI不断对话的过程中，它可以启发你的思路，点燃你的创造性，达到比原来更好的状态。

如果你是一个成熟的写作者，那你应该借用这个工具做得比原来更好，这才是有出息的人机协作的方式。

红星新闻：你们在平时的审稿工作中，怎么判断稿件是否是AI创作？会因为它是AI所作而拒绝这类稿件吗？

季亚娅：在之前的投稿中，有没有人使用AI，我们不好判断；但在DeepSeek出现之后，我认为大部分写作者都有可能使用AI工具。

但我们的判断标准并不是看作者有没有使用AI，而是看这部作品到底写得好不好。

当你借助工具可以实现你的写作意图，让你的作品呈现出更好的状态，你为什么不接受这个作品呢？或者说，当文学编辑都无法判断哪部分是机器写的，哪部分是人类所作的时候，你也没有拒绝这部作品的理由。

如果之前我们说机器写作有可能会出现“AI味”，“AI味”其实就是类型化、概念化、平庸化。之前有AI检测工具，但现在它已经没办法探测出是否为AI所作。如果作品能够规避掉这些，它是一部“好作品”的话，我们当然应该采用。

将来的编辑也许不再需要作者了

红星新闻：如何理解人机协同写作时人的作用？

季亚娅：就像是作者变成了“编辑”。他不断地提出选题、设计应该进行的方向，最后调试出理想的文本，这是一种“编辑式的写作”。

也许将来整个出版行业都会发生一个巨大的变化——将来的编辑也许不再需要作者了，作者就是机器和编辑本人。定制出版会变得更为便捷。

当然这样比喻是因为我对编辑职业熟悉，其实也可以说作者像是“教师”，或者像“导演”。

红星新闻：你认为AI是否会降低小说创作的门槛，让更多新人入局？

季亚娅：这种“降低”恐怕没这么简单。一个没进行过文学训练的人使用AI写作，和一个成熟的作家使用AI写作，最终完成的作品肯定不一样。它高度取决于你的文学素养、见识和审美判断。

而且这也是需要长期的训练和学习的，并不是一个文学小白就可以用AI写出好的作品。因为创作过程中有很多精微的、复杂的操作细节，还是取决于你本身的文学素养和长期训练。

图据 图虫创意

它倒是会给这一部分人很多帮助：有一些人是自己的见识水平、欣赏水平比较高，但写作能力达不到他的理想状态；或者他的写作训练还不够，但他的阅读范围和审美水平实际上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在这样的情况下，AI工具可以给他一定的帮助，或者起到提速的作用。

静待观察，对写作持有开放态度

红星新闻：作者对AI的大量使用，是否会损害文学本身？

季亚娅：还待观察。我讲了很多优点，但与此同时，也可能会因为AI导致作者的懒惰，丧失那种在写作训练过程中跌跌撞撞的、笨拙的过程，或者意想不到的创新。

不过我觉得与其说AI损害文学本身，不如说AI会对文学教育造成很大的问题。就写作技巧而言，老师教你一种技巧，你需要经过训练才能娴熟地使用。但你现在可以通过AI快速实现，那文学教育的未来方向应该如何调整呢？

红星新闻：这是否意味着你们对AI创作的态度是积极的、拥抱的？

季亚娅：与其说积极还是消极，不如说我们对写作持有一种开放的态度。

所谓开放，就是当一个新的趋势出现之前，不要急于判断它是好的还是不好的，而是观察一段时间，看看它会为文学创作带来哪些新的可能性？所以我们想通过这个比赛做这样一个尝试。

不要急着下判断，当样品足够多的时候，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红星新闻记者 毛渝川 任宏伟 编辑 苏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