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丨列车上对着坐的两个人
列车在很多层面上都像是生命的隐喻。它有起点,有终点。在旅程的不同阶段,会遇到不同站台,会有乘客上下,每个人都只与你同行一段。
D3323夜间从上海虹桥站出发,终点站是景德镇。列车驶出闹市,车窗外,灯火从密集繁华变得零落稀疏,渐渐变得只有远远一点,遥遥一闪而过时,映衬出车厢内的乘客。完全陌生的人们因缘际会共处一个空间,大家已经归置好了行李、打开了包取好了水杯、打开了电脑或者手机。随着列车的行进,一切都在高速前进,同时一切也都相对静止。在静与动的悖论中,玻璃窗成为镜子,你的脸和大家的脸重叠在一起。
当你在车上看风景时,谁能看见车上的你?
10年前的春运高峰期,我在上海宝山区石洞口采访一家洗涤厂,当时,这家厂承包来自上海铁路局下属列车上所有的床单、被套、被单、枕套、枕巾的洗涤工作。我记得在洗衣机和烘干机的轰鸣声中,一位资深女工用舞蹈般的姿势,对着熨烫机两手各捏住布料一角,胳膊用劲抖开一卷白布。
哗,2米长、1米1宽的布上,没有图案、没有编码、没有一丝纹样特征,可她仅仅用拇指腹从布面上划过去,就肯定地说:“这是新疆来的列车上用的。”这是她用20年触觉累积的经验。劳动者的话语就是诗啊,她说:“我虽然双脚站在厂房里,但看着这些布料,就觉得我身上的一部分也在列车上,能跟着去很远的地方。”
我也记得另一句诗,那来自上海站客运车间上水工班的一位女工。她说她喜欢观察车身上的小细节,然后回来告诉工友自己的发现——
“黄山很冷啊!因为注水口结冰了”,“北方风尘很大呢”,又或者是“这几天华北地区大概都下雪了吧”。
她说她抬头看车窗里人们在用水时的情景——要泡面的时候有热水、要洗脸时有清水。她一边上水,一边自己先笑了。一列火车大约18节车厢,站台长550米,来回走一遍差不多一公里。她在这一公里来回走,也走遍了全中国。“那是我加的水”,和无数人的生命产生了交集。
D3323过杭州的时候,推着放满橘子和糖果小推车、叫卖着的列车员已经从我身边经过两次了。第二次的时候,这个穿制服的年轻小伙子停下来问我:“你在看什么书?”
我给他看了封面。是门罗的《逃离》。
第三次从我身边经过时,他问好看吗?我说好看啊。然后他说他喜欢黑塞。我说《德米安》还是《荒原狼》呢?他说,不,是《悉达多》。
他很瘦。年纪大概只有我的一半。制服在他身上显得尤为宽大,仿佛是借了兄长的衣服在穿。我怕耽误他工作,不敢和他多聊。但下一次他又推着车经过我的时候,竟把推车靠在两节车厢的交界处,停了下来,然后热情洋溢地走过来说起莫言、说起那不勒斯故事四部曲。谈起小镇里的文学青年,谈起门罗的《逃离》里为什么那个女孩终究没有逃离。
他说他曾在杭州西西弗书店当过店员,“那时候看了很多书”。
“为什么换工作到列车上来了?”
“我只是想多存点钱,可以再去念书。”他看一眼推车,虽然距离很近,却像是对着隔着大河的遥远的彼岸说了这句话。
列车到桐庐,又到建德。他的推车迟迟停在两节车厢的交界处。我告诉他我会在终点站前一站的婺源下车。他点点头走了。
在列车驶入婺源站的时候,他又走了过来。被手提行李预备下车的乘客挤在两节车厢交界处,动弹不得。人群里小小的个子,穿着制服,尤为显眼。我明白他特地过来跟我告别。我挤了过去,他对我挥挥手说:“我要再去念书,我想好了,我要考研,我要去读心理学,我还想去明白些什么。”
我说好啊。我说祝你一切如愿。
他说“我要了解自己,从认识自己,再来认识这个世界。”
三个小时里,我们打了几个照面,说了几句话,跨过了三个省。估计以后也不会遇到。希望他能顺利赚到钱、重新坐在课堂里,重新心无旁骛地回到书本前。
但我也相信,即便他不再会在学院里念书,他也一定会见缝插针地在某个时刻读书。那时他的身影,不论是穿着这一种工作制服,还是那一种工作制服,不论是在闹市一间书店的书柜的夹缝里,还是在瞬息移动的列车的车厢的交界处,他的精神都绝不会是固定而静止的。
我走出车站时,夜色已经深沉。我想起那首粤语歌:《列车上对着坐的两个人》。
九零后年轻音乐人林家谦的声音里斗志昂扬,“还在拼命前进,兜一弯开出桂花。让我出发。”年过古稀的卢冠廷嗓音已经低沉:“末了必须远去,多风光仍旧变淡。让我放下。”
列车上对着坐的两个人,临的是同样的风景,但一个前进,一个后退,因此一定是有不同的观察和感悟。但尽管有不同的观察和感悟,说到底,我们曾同路一段,面对的,是同一片生命的风景。
沈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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