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日，友人邀约前往磨盘山，我不禁踌躇。原因有二：其一，山高路陡，开车技术不允许；其二，磨盘山地处偏僻，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长竹园人从未去过。

印象最深的故事有两个，一个是父亲的，另一个是我自己的。

父亲是砌匠，曾去磨盘山一户人家做小工。那时的墙壁是用黄泥夯筑的，俗称土坯房，父亲主要做一些挖泥、筛土和传送泥土的工作。大师傅用石头下好墙根脚，再用两块厚木板连接成可以拆卸的模具，也叫“墙格”。黄泥挑回来后，倒在“墙格”里，再拿工具把土垒紧，然后用木槌使劲夯实。刚夯的泥墙需要等待三四天才能拆掉外面的木板，大师傅会趁泥墙还是湿的，用木制工具把墙体打磨平整。

冬月十三，上完梁，撒上瓦，主人把火盆烧得旺旺的，邀了众多亲朋好友前来吃酒庆贺。开怀畅饮之际，建了几个月的土坯房竟然开始垮塌！大家顿时乱了手脚，跑的跑、逃的逃……听到这个故事我十分诧异，不禁怀疑是建房技术不过关。父亲摇头解释道，当时特别冷，滴水成冰，磨盘山上更冷，建好的泥墙没有干透便全部上冻了。主人家等不及，在屋里烧了火，不到半天墙便化冻塌了。

时隔多年，父亲还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冬月十三房子塌垮这一天，也是我弟弟出生的日子。祖父特别开心，大老远让人带信至磨盘山叫父亲“速回”。主人并未怪罪一个小工，而是让他赶紧回家——这几个月，房子没盖成，工钱也没拿到，一家人过了一段很苦的日子。

而我，在此之前从未到访过磨盘山，却并不耽误我知道这个地方。

乡人口中的磨盘山是荒山野洼，经常有豺狼下山咬死圈养的小猪崽、叼走农户养的鸡鸭。据年岁大的老人讲，千万不可一个人去磨盘山，不然会被山里的“毛狗精”迷晕。

分配工作那年，我因没有接到通知，错失了回家乡任教的机会。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郁郁寡欢，仿佛自己是被家乡遗弃的游子。

一日，与一位长辈聊及此事，她随口说：“要是留在长竹园，给你一个小妮子送到磨盘山小学去上班，看你哭不哭？”被言语点醒的我茅塞顿开，慢慢对这件事也释怀了。但是，在后来的工作中，每当遇到纠结难平之事，我也会暗暗地想：如果我就待在磨盘山，说不定日子比现在简单。

二

几十年前，过枣树塝往磨盘山走是一条土路，仅二尺多宽，像毛细血管隐没在大别山脉的丛林荆棘之间。而今，通往磨盘山的公路，一头连着长竹园街道，一头接着黄柏山林场，似大动脉一般在大别山的脊背里爬上爬下。

我们一行人在小雨朦胧中乘车前往磨盘山。路的右边是悬崖，建设者十分用心，就地取材用石头筑起护栏；路的左边是山坡，早已被大大小小的青松红枫、盘根错节的藤蔓苔藓填满。一树葛藤长达10余米，攀附在高逾数丈的古松枝干上，把周围的植物纠结到一起，缠绕成一团。

车行途中，父亲打来电话，我告诉他自己正在前往磨盘山的途中。父亲讶异之余说起当年在磨盘山修路的往事。据说，当年乡里组织群众做义工，去修通往磨盘山村的公路，我们生产队分到的路段全是石崖。

在石崖上修路，最好的办法是用炸药把山石炸开。队长带领“壮劳力”先在石崖上用铁钎子打炮眼，一人掌钎，两人抡锤，需要好几个工才能打好。炸药塞进炮眼里，拉出长长的引线，队长让所有人躲得远远的。当火柴点燃导线，“哧”的一声蹿出火苗，放炮的人迅速躲到安全地带。一阵地动山摇过后，人们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就连树上的鸟雀也被吓得噤了声。就这样，生产队足足干了两个月才把路修通，但宽度仅容一辆三轮车通过。

眼前，足够两辆汽车并行的宽阔马路，又有多少修路人投身其中呢？他们铺下的是路，连起的是心，通向的是富。

三

拐过一道山梁，“百美山村·磨盘山记忆”民宿依着山势，长在山坡上、站在风景里。在这里，云雾叠着云雾、森林叠着森林，竟与我梦里的老家一样宁静美好。

我飞奔过去，迫不及待地打听父亲说的那户人家，一位满头银发的大娘拄着拐杖将我们迎进“望溪”院落。这处院落是石制台阶、木质栏杆，每一个房间的布局均不相同，但屋顶都保留了老房子的木梁和檩条，家具也都是原木制作，空间里有种深沉质朴的气度。在廊檐下悄然而立，似乎可以呼吸到山、呼吸到水、呼吸到云、呼吸到花、呼吸到树……呼吸到鲜活的生命力。

说起往事，老人唏嘘不已。那年建房倾尽家财，最后却塌了，一家人只好借住在仓库里，过了有生以来最冷的冬天。后来，老人的儿子一直找不到对象，没有姑娘愿意嫁到磨盘山这个大山沟子里。他们只好又在长竹园街上新盖了两栋三层的楼房，这才让儿子成了家。

见我有些发愣，老人递上一杯热茶，接着说：“我们本来都搬到街道，是民宿改造让我们又回来了，就连我家孙子也带着女朋友回村里开直播了……”说话间，一位20多岁的小伙子，带着直播设备步上台阶。

彼此熟络之后，小伙子介绍，国家电投集团对磨盘山村进行帮扶，启动了民宿改造工程，把农村老旧房屋利用起来打造成度假区，让山里有了勃勃生机，也让山里人在家门口就有了收入来源。

夜渐深沉，静卧床上，听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渐渐入睡，在大山的怀抱里，心也变得安宁而踏实。我做了一个梦：夕阳下，我家的老房子壮观且安静，门前的红柿子挂满枝头；儿时的我扎着两个羊角辫，伏在堂屋门前的小凳子上开始等待，等待着树上的红柿子自己落下来……

（作者单位系河南省商城县第三小学）

《中国教师报》2025年04月16日第16版

作者：陈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