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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妞花律师复盘余华英案:最大难题是前期立案,死刑为拐卖案判决提供了新标准

时间: 2025-03-07 13:40:00

3月3日,被拐女子杨妞花回到贵州织金县的老家,将人贩子余华英伏法的消息带到父母坟前。陪伴她回家的,除了姐姐和闺蜜等人,还有其代理律师——河北十力律师事务所副主任王文广。

作为国内知名刑辩律师,王文广曾代理多个影响巨大的案件,并被杨妞花从网上搜到而结识。一个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出色的口才和死磕到底的决心,一个具备过硬的专业知识和丰富的刑辩经验,两人通力合作一步步推动案件发展,历经六次庭审,最终让罪犯余华英得到了最严厉的死刑判决。

这是一个足以载入中国法治史的案件。近日,王文广律师接受极目新闻记者专访,结合他的亲身经历,对余华英拐卖儿童案进行了专业复盘。

2025年3月3日,王文广陪杨妞花姐妹回到贵州织金 (视频截图)

杨妞花在网上搜到了我

记者:你和杨妞花是怎么认识的,当时对她第一印象如何?

王文广:2021年2月,她家里有事情要求助,应该是在网上搜到了我。我们律所在邯郸,离她家不太远,她就上门进行法律咨询。

她个子娇小,看起来像个小姑娘,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已经结婚而且有三个孩子,只知道她是一个养女,和聋哑养父相依为命,没有妈妈,奶奶也过世好多年了。所以我对她非常同情,觉得这女孩很不容易,给她提出了解决办法后,也没有收取咨询费。

记者:当时你也不知道她是被拐的?

王文广:完全不知道。后来过了几个月,2021年5月初,我在网上刷到一个女孩寻亲成功的火热视频,觉得有点脸熟,然后发现她在朋友圈也说了这事,我就问,这个寻亲女孩是你?她说是的。我们简单聊了聊,她在邯郸这边家庭情况很不好,找到贵州那边的家,发现爸妈又早就去世了。看到这些,我更是觉得这女孩太不幸了,就对她说,后期如果你有法律问题,可以咨询我。

记者:当时她有没有告诉你,她要去抓拐卖自己的人贩子?

王文广:没有,我们当时不太熟,自那次之后又是半年多没联系。那段时间她独自找人贩子的线索,确认了余华英的身份,但因为时间久远、证据不足,多次报警未能立案。2022年1月时,妞花又联系了我,当时她已经通过中间人得知,余华英2004年在云南拐卖儿童被抓过,还被判过刑。她问,如果警方抓到了余华英,自己还能起诉对方吗?我告诉她,当然可以,余华英2004年被抓时没有交代拐卖你的事实,这是遗漏的罪行,如今被查出来了,应该重新追究其责任。

不过,起诉的前提是要警方立案,且抓到人贩子,立案也是此事的最大难点。因为时间久远、取证困难,妞花寻家之后在河北和贵州两地跑,花了一年多,才于2022年6月被贵阳警方成功立案。当年6月30日,余华英就被抓到了,杨妞花当时从警方处听说,余华英拐卖了三四个孩子。

记者:听说这里面涉及一个复杂的追诉期。

王文广:是的,妞花当时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按1997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相关规定,拐卖儿童案刑事责任追诉期正常为15年,情节特别严重的是20年,而杨妞花被拐发生在1995年,到2022年已经过去27年。

但我告诉妞花,没关系,既然余华英在2004年因拐卖儿童被立过案、判过刑,说明她是持续犯罪,她当时没有供述拐卖你的事实,追诉期可以从2004年算起。而且如果警方查明她拐卖的孩子超过了三人,就属于情节特别严重,有可能判处有期徒刑10年以上直至无期徒刑,适用的追诉期是20年。所以,到2022年并未过追诉期。

王文广和杨妞花出席庭审 (视频截图)

一开始没想过死刑

记者:你和杨妞花交流这些的时候,只是提供法律咨询,当时还没有正式介入案件?

王文广:是的,以上这些我们一直是在网上聊的。大约是2022年底,妞花告诉我,余华英的案子到检察院了,春节后贵州警方要到河北来继续调查取证。2023年1月,她又说案子到法院了,快开庭了,被告人就余华英一人。

妞花的诉求就是希望重判余华英。我问她,你有没有提交民事诉讼请求?她说没有。于是我告诉她,要想重判,首先你就要跟进案件,对案件的每个阶段有所了解,不仅是参与刑事诉讼,也要提出民事诉讼。这样,你就能以民事诉讼原告的身份参与和推动这个案子,否则法院开庭都不会通知你。

这时我已经决定正式代理这个案子了,我提出和妞花一起去贵阳,为她提交诉状,阅读案卷。2023年4月中旬,我去南明区人民法院阅卷,发现余华英当时确认拐卖了5个家庭的8个孩子。

记者:这么多孩子,当时你有没有想过余华英可能会被判死刑?

王文广:当时还没想到死刑,拐卖3人以上就可以判10年以上有期徒刑,直至无期徒刑。但南明区人民法院无法判决无期徒刑,无期必须中级以上法院才能判,所以我觉得,应该申请将案件提级审理。

当时妞花其实信心不太足,她咨询了很多人,有人对她说,余华英已经60岁了,不太可能判无期这样重的徒刑。她想尽快了结案件,就和我说别费那劲提级了,让法院直接开庭得了。但最终我还是说服了她,成功申请了提级,案件就到了贵阳中院。

记者:杨妞花多次说起,你是免费代理这个案件,当时是怎么考虑的?

王文广:免费代理案件,首先当然是因为妞花太不容易,而她需要法律方面的帮助。所以当她提出律师费的问题时,我告诉她不要提钱,她根本就没钱。而且这是一个公共案件,我对它有很大的兴趣,只有参与案件中,才能了解其来龙去脉。

余华英受审 (图源:央视新闻)

原来这就是人贩子

记者:2023年7月14日,案件在贵阳中院第一次开庭时,检方起诉称,余华英拐卖的孩子增加到11名。你在法庭上第一次看到余华英时,对她是什么印象?

王文广:我就盯着她看,原来这个人就是人贩子,很难想象她会拐卖这么多孩子。妞花也是被拐多年后第一次见到余华英,问“你还认识我吗,我记了你26年”。想到杨妞花5岁被拐的经历,她家破人亡的惨剧都是余华英造成的,如今两人当庭对质,这个场面是很震撼的。

记者:余华英当时态度如何?

王文广:她似乎对妞花不屑一顾,进行各种狡辩,她应该不会想到自己会被判得那么重。当然她也不是完全不懂法,任何人肯定知道自己拐卖孩子是违法犯罪,但她喜欢这种来钱快的方式,又心存侥幸。

记者:此后的多次庭审,你感觉她有真心悔过吗?

王文广:我感觉没有。如果是真心悔过,就应该向当事人真诚道歉,并且主动交代所有的犯罪事实。但所有被拐儿童都是在警方查到确切证据后,她被动交代的,没有一个是她主动交代的,这哪里有悔过表现?

记者:这个案子前后开庭了六次,庭审的时间跨度近两年,这样的波折是不是你们当初也没有预计到的?

王文广:是的,没有想到。造成这些波折的最大原因,就是余华英没有如实交代其罪行,导致案件一度被发回重审。

记者:这两年杨妞花特别焦虑,尤其是每次开庭前,她总是焦虑得睡不着觉。关于案件的结果,你会比她更有信心吗?还是和她一样焦虑?

王文广:我有信心,觉得这个案子应该会重判,但每一次开庭,在法官宣布判决结果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很多时候,我对案子的结果也有点没底,特别是后来社会关注度越来越高,重判余华英的呼声越来越大,我也越来越有压力,如果不重判余华英怎么办?如果那样,不管是对妞花、对其他受害家庭还是对社会,我都感觉辜负了他们的信任和期待。好在最终,我们等到了想要的结果。

迅速执行死刑表明了官方态度

记者:去年12月19日终审判处余华英死刑,今年2月28日核准执行,这个速度是不是比较快,超出了你的预计?

王文广:终审判决后,我们认为结果不会再有变数,但这个执行的时间确实有点出乎意料。那天中午我正在新疆处理案件,有媒体朋友打电话告诉我这事,在确认是真的后,我很意外也很激动,因为此前毫无征兆。

法律并没有明确规定,死刑判决后多长时间可以核准执行,一般都在一年左右,我以前代理的其他案件,这个时间有一年半的;当然也有特别快的,我曾见过二审维持死刑判决8天后就执行的。余华英案宣判两个多月就被执行,我想有多重原因。首先,它的影响巨大,举国关注;其次,它和每个老百姓的利益切身相关;再次,这个案件事实清楚、程序合法、量刑适当。余华英迅速被执行死刑,也表明了我国司法部门对拐卖儿童案的态度。

记者:2月28日那天,杨妞花和你联系了吗?

王文广:那天她人在北京,下午给我打来了电话,我们都很开心。她说她和姐姐马上要回贵州织金老家给父母上坟,把这好消息告诉他们,邀请我们和她们一起去,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两年来,我陪妞花回贵阳八次,回织金五次,陪她上了四次坟,这一次心情是最轻松的。

记者:杨妞花说你们的关系不只是工作关系,现在她把你当朋友、哥哥,像家人一样。在你眼中,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弱小的她,能完成这样的壮举?

王文广:很多人问过我对妞花的评价,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我只能说,首先她十分聪明而且刚强,从小经历了那么多难以想象的事,她却一直在努力成长,没被打倒;其次,她特别善良,无论是闺蜜、养父、大娘,还是寻亲志愿者和媒体,所有在艰难时刻帮助过她的所有人,她都心存感恩加倍回报,结果就是别人更加愿意帮助她,大家共同努力让案件有了好的结果。所以说,妞花的善良会感染人,虽然案件已经结束,但人们也会长久记住其中浓厚的人情味。

记者:余华英最终被认定,在1993年至2003年间拐卖了12个家庭的17名孩子,但在1996年至2002年这6年,出现了拐卖的空白。这段时间她的行踪被查清楚了吗?是否还有其他被拐儿童没被发现?

王文广:在那个时代,没有完善的电子数据库,手机也没流行,那6年没有余华英行踪的相关记录。但对一个以拐卖儿童为生意的人来说,这段漫长的空白是很不正常的,几乎可以百分百断定,这段时间她一定有其他的拐卖行为。

有网友担心,余华英被执行死刑了,被她拐卖的其他儿童是不是线索断了?其实,目前的17个被拐孩子没有一个是余华英自己主动供述的,都是警方通过技术手段找到证据后,她不得不承认的。所以她就算活着,也不会供述更多的犯罪事实,她的死刑并不会影响对其他被拐儿童的寻找。

王文广(左一)与杨妞花及其家人在河北邯郸 (视频截图)

为拐卖案件量刑提供了认定标准

记者:这个案子最后影响很大,可能超出了你们当时的预计,现在回头再看,它有什么样的社会意义?

王文广:这个案子对推动打拐这个事有着非常积极的意义,给以后所有的拐卖案件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参考案例,比如,拐卖案件如何侦破,它是有一定的指引作用的。

另外,从司法判决上讲,之前有过许多拐卖儿童案,人贩子并没有被判很高的刑期,和老百姓的心理预期有差距,人们可能对此有些失望或质疑。而余华英案给出了一个认定标准,如何认定拐卖儿童案件属于特别严重,可以判决死刑?这就是范例。

拐卖儿童的人贩子被判死刑,此前也有过,余华英并不是第一起。但以拐卖儿童数量之多、时间之久作为依据来判决死刑,在目前的司法实践中应该是第一起,在个案中实现了公平正义。死刑很可怕也很残忍,但只有死刑才是对受害当事人的正义,对其他的人贩子也会有震慑作用。

记者:孙海洋儿子孙卓案的人贩子吴某龙,拐走两个孩子14年,但因为没找到收钱的证据,只能按拐骗儿童罪上限判处5年有期徒刑,此事争议很大。今年全国两会,有代表建议将拐骗儿童罪刑期上限提高至死刑,或者将拐骗儿童罪并入拐卖儿童罪。你对此怎么看?

王文广:拐骗儿童罪和拐卖儿童罪的区分,在不同的社会时期,有不同的法律基础。而现在来看,把孩子拐走之后,无论是卖掉还是“送”给他人收养,对原生家庭的伤害是一样的。我赞同提高拐骗罪的刑期,或者将拐骗和拐卖两罪合并,“拐骗”情节严重的依然可以判很重的刑罚。

记者:这个案子对你个人的律师生涯是不是有特别的意义?

王文广:介入这个案子,我的目标有三个:第一,为了推动司法进步,提高拐卖儿童案的量刑,最高能判死刑;第二,让更多人关注到被拐群体;第三,帮助妞花讨公道,让余华英得到重判。很高兴,这三个目标最终都达到了。

当初介入案件时,也没想到最终会形成后来的局面,案件得到了众多网友和媒体的关注,包括国家级媒体也纷纷发声。在我的律师生涯中能够参与关注度这么高的一个案件,感觉还是非常幸运的。

记者:要想遏制拐卖儿童案件的发生,实现天下无拐,你觉得应该从哪些方面进行改变和努力?

王文广:现在我们的法治环境、社会治理水平都在提高,儿童的生活环境也在改善,但侵害儿童权益的案件仍时有发生,不只是拐卖,还有其他类型,我觉得需要全民参与保护儿童权益。关于打拐,我觉得未来可能要更多依托高科技,近年来大数据人脸识别、短视频平台都为寻亲起到了很大作用,未来随着科技的进一步发展,可能有更好的平台帮助家长寻亲,离天下无拐就更近一步。

来源:极目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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