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灾区554名学生的新学期
西藏定日县长所小学的35名老师度过了有史以来最短的寒假。
放假不过半个月,一场6.8级的地震让他们使用了六年的教学楼裂了口子,宿舍地上全是砖块,教具从高处掉下来,七八台电脑和打印机也被压坏了。
和震中附近另外两所受损严重的小学一样,这处校园也要重建。教职工们赶紧回到学校,“抢救”出了一批电脑、书本、桌椅和白板,搬进四十多公里外的定日县第一初级中学——那里新建了不少板房,临时给师生们当宿舍、办公室和仓库,图书馆也被腾出来当食堂。
新学期就这样开始了。3月5日那天,554名学生走进了新教室。
生活了两周,孩子们渐渐适应。3月16日是探亲日,不少家长来到县城,带孩子洗澡、理发。教职工还装好了暖水器,方便给孩子换洗衣服。
3月16日,家长来学校探望孩子。 受访者供图
这台暖水器是校长丹曲前两天回小学搬来的。最近天气渐暖,丹曲伸手摸了摸光秃的树,枝桠已经有了弹性,还有点湿湿的。这是高原上春天要来的预兆。
保障
返校那天早上,森嘎村的村民尼玛出门工作前,和二年级的儿子道别:“好好学习,好好吃饭,不要在学校里乱跑。”
这些不用嘱咐,儿子成绩从没出过前五。尼玛其实更想提醒他睡觉时别蹬被子,儿子习惯不好,总把被子踢到地上。但尼玛没说出口。
3月3日中午,接学生的大巴车停到了村子附近。尼玛的妻子骑着电动自行车把儿子送过来。长所小学在乡里,离家只有13公里,开车不过15分钟,如今去新学校,要将近一个小时。
这不是长所小学第一次经历地震。2015年4月25日,尼泊尔发生8.1级地震,定日县受到波及。当时的长所小学全是平房,就在森嘎村附近,所在地有了安全隐患,需要迁址。2019年5月,师生搬进了新建的校园。
当时,校园里大部分是未硬化的土地,四周也是。每天下午三四点,风沙严重,几乎要把教室窗户都蒙上。后来,附近建起楼房,情况才有好转。每年春天,师生也会在校园里种松树和枫树。
地震前的长所小学,学生给植物浇水。 受访者供图
六年后,又一场极具威力的地震袭来。校园里的六栋建筑几乎都有了裂缝。教学楼外墙的口子宽达五六厘米,学生宿舍三层和食堂顶部也部分坍塌。老师们匆忙搬出来一些桌椅,但不少记录着各科多年教学经验的教案,还有学生创作的书画,都来不及“救”了。
所有老师都干起了苦力活。距离开学还有一个月的时候,老师们到岗,帮忙把桌椅、电子白板等物资搬上货车,运进暂时的安置教学点——定日县第一初级中学。
男老师卸车,女老师把东西搬进教室。课桌沉,两个人搭把手;铁皮柜不好抬,就一人托一角,一点一点地往里挪。有位老师手上有几处伤口,在食指关节附近,是被桌椅边角划的。
受伤不算大事,他们最怕赶上风沙。有天搬物资时,突然刮起大风,大家强撑着装车。但开车去新学校时,漫天的风沙挡住了路,什么都看不见。老师们只好把车停在路边,等风沙过去。
2月25日开始,新学校的教职工也陆续到岗,和长所小学的老师一起打扫卫生,整理宿舍床铺,套被罩、擦桌椅。尽管是第一次见面,两个学校的老师配合得很默契,“一切都为了孩子。”
一个多月来,校长丹曲几乎没睡过安稳觉。每天从早到晚,几十通电话打进来,“手机爆了一样。”
有时候,早上六七点,天还没亮,教育局局长就打来电话问板房的搭建进度。接完电话,洗过脸,丹曲来到食堂,检查消毒设备,排查线路故障。这中间,又有几个电话打进来,要他解决各种问题:统计损失情况,安排住宿,确定学生开学后的第一顿饭……
40岁的丹曲在长所小学工作了15年。之前,他是一名藏语文老师,去年2月当了校长。他对学校熟悉,做事也刻苦,又有不少经验可以借鉴,逐渐能上手。但地震过后,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之前,学校的很多事务他“只管大致方向”,比如学生的伙食,他习惯“抓两头”:确定菜谱,检查饭菜质量。更多的心思都放在了学校未来的发展上。但在陌生的环境里办学,他担心学生的安全,所以尽可能地参与到所有环节,盯紧了每处细枝末节,包括碗筷消毒多久、哪种蔬菜更有营养。
这次开学,孩子的行李箱里只装了换洗衣服。“除了衣服,别的都不用带。”班主任叮嘱过。安置宿舍的标准是拎包入住,“学生只带一身衣服进来,吃穿住行由我们解决。”定日县教育局局长王忍说。
新的脸盆、毛巾、牙刷、漱口杯等洗护用品早都摆好了,有的是社会捐赠的,也有安置点的老师专门备的。崭新的铅笔、橡皮、尺子把文具盒塞得满满当当,再放进新书包。
“孩子们来离家几十公里的地方,要给他们最好的保障。”丹曲说。
3月3日下午,大巴车停靠在中学西门附近。
这次返校不同以往。路边站满了围观的居民,中学师生站在校门两侧,摇旗欢迎,还有四名中学生各执国旗一角,准备引路。
3月3日,中学师生迎接长所小学的学生。 受访者供图
孩子们一下车,就戴上了献过来的白哈达,咧开嘴笑了。
团结
来到新环境的兴奋劲儿过去后,有些事情没法不注意到了。
三年级一班少了一个人——10岁的班长普布次林在地震中去世了。
1月7日,地震发生当天,班主任桑姆挨个给家长打电话。有的能联系上,有的接不通。打给普布次林的母亲时,电话那头先传来一阵哭声。
“孩子已经不行了。”对方的话,桑姆难以接受。她大学毕业不到两年,这是自己的第一届学生。不到一年的相处中,她渐渐熟悉了班上35个孩子的性格。其中给她印象最深、和她交流最多的就是普布次林。
他个头将近一米五,比同龄人高出不少,总是笑嘻嘻的,课堂上发言也积极。他的数学成绩好,还常在操场上和别人赛跑、跳绳。
在桑姆眼中,普布次林是个称职的班长。除了学习,他还要做很多事:收发作业,组织活动,晚读时坐在讲台上维护秩序,样样做得好。同学们信服他,因为他不摆架子,还会以身作则、遵守纪律,成绩永远是班里前三名。
开学第二天的心理健康课上,桑姆播放了之前一些集体活动的照片。她本想让大家回忆快乐,但一张合照中有普布次林。一名同学忍不住抽泣,接着,很多同学都哭起来。
那张合照是桑姆最先从长所小学抢救出的东西之一。它原本挂在教室的墙上,是去年歌唱比赛时拍的。当时,孩子们穿着藏装,演唱《洗衣歌》,拿了一等奖。颁奖结束后,大家簇拥着奖杯,桑姆拍下了这张合照。这是她给这帮孩子拍的第一张照片。
桑姆也哭了,但她尽力保持镇定。然后,桑姆让孩子们分享了对班长的回忆。下课时,桑姆鼓励他们,珍惜彼此,继续前行。
地震后,这所有6个年级、13个班的小学失去了10名学生。
桑姆不敢提起任何有关地震的事。不少孩子家里的屋子塌了,有的还没了亲人。地震刚发生的时候,桑姆在安置点见到了学生,他们着急地问其他同学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一些曾经大大咧咧的孩子变得沉默了。一个男孩没了弟弟,他不像以前那样爱举手发言。一次被点名回答问题时,他的眼睛发直,半天没有反应。
很多孩子似乎也懂事不少。以前,有学生不爱吃白萝卜,就倒进剩饭桶里,现在几乎看不到了。和家长通电话时,他们总说在学校一切都好。
学生们在新学校上课。 受访者供图
为了预防灾后心理创伤,返校后连续两天,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应急心理救援队的工作人员一直在给学生做心理疏导,还给老师开展了心理辅导培训。
这学期,学校每周加了一节心理健康课。课上,老师和学生聊天、讲故事、做游戏、看电影。桑姆曾问孩子们将来想做什么,“老师”和“医生”是最常见的答案。有学生说自己喜欢跑步,她就鼓励他当个运动员。
桑姆还经常提起一篇课文——三兄弟折筷子的故事:不团结的三兄弟被父亲叫到一起,轮流折一捆筷子,用尽全力都折不断。父亲拆开捆绳,一根根地递给儿子们,几乎不费力,筷子就断了。
她提醒孩子们:“如果相互团结,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能战胜。”
地震前的长所小学。 受访者供图
照常
丹曲本以为开学后,自己就能睡个好觉了。但他心里的弦依旧绷着。
孩子晚上睡觉冷不冷?怎么接待来探望的家长?场地紧张,学生怎么活动?孩子们进入学校之后,问题还是一个个从脑子里冒,他索性搬进了学生宿舍隔壁的板房,和学校的党支部书记轮流值班,一人住一周。
新教室比较小,放不下装书包的柜子,老师就自己掏钱,给学生们买来挂钩。写藏文作业需要特制的钢笔,之前忘了准备,桑姆赶紧去附近的文具店买了70支。还有老师带来藏香和香炉,让整个教室都有一股令人安心的气味。有老师买来书画,挂在墙上。
这些都不算大问题。丹曲最着急的,是扩大孩子们的活动空间。在原来的学校,他们有一处上千平方米的操场和一座能容纳200多人的体育馆。可如今,孩子们在四五百平方米的空地上做课间操,双手侧平举都难。
地震前的长所小学。 受访者供图
这所小学将德育、体育和教学成绩列为三大目标,体育在教学中占比不小。除了低年级每周四节、高年级每周三节的体育课外,还有天天不重样的40分钟课间操:周一跳当地的洛谐舞,周二做广播体操,周三跳绳,周四摇呼啦圈……
搬进中学后,考虑到中小学作息不同以及安全问题,小学生活动区域四周架了围栏。每次下课,丹曲都看见孩子们趴在栏杆上,望着中学的操场。“孩子们急得头都要挤进去,盯着他们踢球。”
“孩子们得出去透透气。”丹曲说。离安置点不远的便民广场是不二之选。丹曲向上级申请后,很快得到批准。3月11日下午,老师带队,步行15分钟后,孩子们在广场上踢足球、跳绳、奔跑,上了一节痛快的体育课。
但下课点名时,老师发现,少了6个孩子。找到他们时,几人在回学校途中的一座桥边玩。
广场不能去了,安全隐患太大。丹曲咬咬牙,去找中学的体育老师求情,经过协商,中学和小学调整体育课时间,保证每周能空出足够的课时,在中学生不上体育课时,把操场借给孩子们。
之前,学校离家近,最多十几公里,孩子们可以每周回家一次。现在没那么方便。学校规定:每过两周,家长可以来安置点探望一次;孩子每个月放假回家一次,由大巴车统一接送。老师也会在课余时间,把手机给孩子,让孩子和家人通电话,如果缺生活用品,家长随时可以送来。
3月3日下午,因为不放心,尼玛的妻子让亲戚开车带她来学校,参观过孩子的宿舍和教室后,放心地回了家。第二天,儿子打电话说带的鞋子有些薄,尼玛又买了双加绒的鞋子送来。
嘎布村的格桑,有三个孩子都在长所小学读书,在家过完年后,他回到拉萨打工。开学第二天,他不放心,驾车7个多小时赶来探望,还买了遥控车和飞机模型,但学校不允许带进去。格桑只好原封不动地拿回来,“等以后回家玩吧。”
12岁的丹增是家里的老二,在新学校生活了两周后,他比之前更开心了。这里吃得好,有糌粑、炒面和咖喱。他也喜欢县城的高楼大厦,以前丹增很少能来,只有父亲回家或者过节的时候,才能和家人在县城待上一天。
学生们在新学校打扫卫生。 受访者供图
但他一直担心一位同学——最好的朋友索朗迟迟没来报到。班主任告诉他,索朗在地震中被石块砸中,腿骨折了,脸也伤得严重。
丹增想等放假去看看好朋友。他们喜欢一起玩“谁是老虎”的游戏,一人当“老虎”,其他人是“麋鹿”,索朗当“老虎”时,总能抓到所有“麋鹿”。两人还喜欢下井字棋,战绩相当,丹增还想在新学期里继续“约战”。
孩子们开学后,成年人也开始劳动。长所乡党委书记次仁旺堆介绍,古荣村和森嘎村的土地已经平整,将作为试点,最先开始重建。之后,其他村子的重建也将推进。当地给村民提供了免费的培训,开工后,村民可以参与建设,挣些工钱。
到了四月中旬,当地也将照常播种青稞。
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编辑 彭冲 校对 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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