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北,白登 | 玄武
一
街上,有东西砸到头上再摔落地面,原来是斑鸠。
看着不小,却是鸟雏。翅膀摔伤了,在地上一歪一歪地走。是个笨蛋,跟我小时候一样笨,膝盖上的伤永远好不了。一个孩子过去捉它,它不动。孩子逗弄它,忽然之间,它在孩子手中扑棱棱飞起,飞走了。
我认为是恐惧,给了它奋力一飞的力量。一时之间,一种更大的恐惧,战胜了它的笨拙,它的疼痛感,战胜了它对飞翔的恐惧。
二
夜过一村,扭一下车身,车灯晃见村口的村名:槐捻。
像个蹩脚的谐音。
都不知这是哪里,是哪个县。浮山?襄汾?曲沃,还是垣曲?不可能是洪洞,洪洞已经过了。著名路盲老玄表示管球它,继续走吧,地球反正是圆的。导航即便没信号又能怎样,地球还是圆的。
有信号时查见槐埝乡,属于浮山。是土字旁的埝,非捻。
沿路行骤雨,一段路有,一段路没有,地皮都是干的,让人恍惚以为刚才遇到的雨是错觉。好在前面又下骤雨。
满山的槐米香气几乎暴烈。车四窗带天窗全开,沉浸于这样的香气中,胜过许多享受。
仍觉不足。剥掉衣物,车扔路边,下车裸行一段。皮肤须浸雨,浸夜色,浸香气,才是过瘾。
三
嗅到枣花的香气。气息不重,但是不飘,不浮,稳而坚定。有点像米兰,但没有那么浓,也没有那么扩散。枣花香似乎端坐在空中,你过去了就没有了,返回来,它仍在原位。它香得像一尊不动声色的神。
枣花的花穗,那么细碎,那么不起眼,叫她花都勉强,在花类中几可忽略。此生一直以为它不会散发香气。
明天是个空白。何如就去枣林,写一万字,让每一颗字被枣花的香气包裹,浸透。
四
山间稍敞阔之处,支桌架炉煮茶。茶这样饮用,才得夏日之味。风往来、上下,带黄刺玫和各种野花的香气,因此没有蚊子,我带的驱蚊之物无用。只多蚂蚁,可能与天阴有关。此地少蛇,几乎没有,偶有的也无毒,更不致命,所以放心。
我准备录视频的时候,野鸡一直嘎嘎鸣叫。方位在我身后右,耳测不超30步距离,但草木太过葳蕤,看不到它。可能不是一只野鸡,因为耳朵捕捉到同一方位不同位置的叫声,不是同时但时间接近,若同一只,移动没那么快。
想着是否能录入叫声,那样的天籁之声,汇入是最好。我一开口,它就不叫了。它藐视我,不屑参与进来。一只野兔蹿出,在我眼前不到20步停下。它保持随时奔跑的姿态,但一动不动,装不存在。野兔最大的本领是伪装,一动不动。它在草丛不动的时候,一般而言人们难以发现。
然而此时我明明看到它了,它还在秉着本能装。我不动它就不动。维持了大约五六分钟,它仍然如此。眼睛并不对着我,野兔是能看270度范围的东西的,正对反而看不见。我曾嘲笑一个明代的画作,画的是鹰捕野兔,在香港拍卖多少万,却连常识都没有。他画的鹰捕兔,兔子是回头望鹰。野兔从来不会有回头望的动作。这样的画,于我来说一文不值。
我终于装不下去。点烟,手臂一抬,那野兔倏忽不见。我眼睛余光捕捉它最后的形态是向前一跳。不连贯,只一帧图像。它快得像一场幻觉。冬天也有野兔,野鸡,雪上留下清晰的痕迹。大雪中拥炉煮茶,也是好的。
黄昏天暗下来,最是美好。暮色围合,集中在炉火跳跃的光上,而壶中茶香氤氲。山中只此一人,如此粗野风雅,则整座山,此刻,都归自己一人所有。此刻此山,于他人不存在,于舍自己之外的世界不存在。
五
发生一件悲剧。臭蛋收养同学不要了的两只小鸡。一不留神,被家里的蓝猫偷吃掉了。
蓝猫遭受惩罚,不许进家。它得到的最大的惩罚是,我去院里也不许摸它,不许抱它,不许理它。每只小鸡,惩罚它一天。哎。
这是一只被我养得像狗一样的猫,每天追着我跑,我到哪里它到哪里。每天晚上,它蹲在院门口等着我回家。
小臭病了,安慰他,问他想要什么,他说想要小鸡。他和同学一直气得要找蓝猫报仇,哄得气消下去,小臭却还是惦念小鸡。于是买了几只。小臭要送两只,赔给那个同学(原本不要了的小鸡被猫偷吃后他又想养小鸡了),两只送同学。他自留三只。哎。这东西养不成,几天就死啦。权当给孩子们玩吧。
动物在人养。常有人说自家猫狗笨,其实除了的确天生有智力缺憾的动物(严格说不是智力缺憾,只是有些狗躲开人眼睛对视,它不肯和人交流。聪明的猫狗时刻看人眼睛渴望交流),大抵都不是智力问题,只是主人自己笨,不懂它肢体、叫声等语言的含义,也不去琢磨。久了,动物也不再尝试和人交流,两者彼此都认为对方是不可救药的笨蛋,没法对话。
还有一种情况,是说大型猛犬不适合喂养。我觉得这个话题也扯淡,也都在人养。有的獒犬,从小就在笼子里,或一直拴铁链。把人从小关笼子试试,那人一定早就疯了。狗也一样道理。受关爱的大型猛犬,温顺得很,从不胡乱攻击。当然它是具备攻击能力的,但不能因此就判定它有害。铅笔或筷子都能够致命呢。
我也笨,只是愿意和动物交流。于是慢慢发现家里蓝猫不简单。它要室内外出入自由,而门总是关着。它想出去就难听地叫,于是给它开门。想进来就又在门外悠长地叫,有乞求的意思,于是再开门。但时常人不在,或没听见,终究不方便,它于是自己想办法。有几天发现它忽焉室内忽焉室外了,而门关着。找了很久,才发现它把一楼后窗纱窗的最下方撕开了,它从那里钻出去,跳下,回时跳上来。天热,玻璃都是打开的,只拉纱窗。它卧在窗上,望我,眼神里有得意之色。那里最凉快。
我弄一只鸡,剁头喂给它,鸡身泡凉水在厨房,有意不关厨房门。次日晨去看,好好的,它没有偷吃。它知道盆里的鸡不可以动,还守点规矩。
但是小鸡不行。对笼里的小鸡,它今天居然施展本领,打开笼子(那笼子门需向上推才行,不容易打开),掏出一只小鸡仔。我听到声音不太对出来看,它卧着,眼前面对的,是它抓出的小鸡。见我过来,它有做坏事被抓现行的窘迫样子。它知道小鸡不能捉,只是耐不住小鸡唧唧叫的诱惑。捉出来也是小心翼翼,没有弄伤,也不敢下口咬。骂它一句,它一溜烟跑了。发现它时,它已卧在后窗的窗台上,是外面的窗台。
六
晋地,太原向北,酷热潮水一般退去。车窗外田野碧绿,树木之外多是玉米、胡麻等作物。大片的旷野渐多,大片的荒地渐多,是塞北的气象了。
庄稼地里,时而见到汽车和三五成群的人们,车窗外一晃而过。我喜欢看到这样的景象,人们在田野里,被夏天蓬勃的气息包围。为某种、某时刻的寂静所包围,并享受这寂静。
这是上坟的人。但时间不到,一般要到中元节吧。那些亡灵,已化为哪一棵荒草,哪一株玉米,哪一粒沙,或者蟋蟀,或者深沉地低鸣的斑鸠呢?
坟的形状与平时所见不同,一般砌成浑圆状,像草原上帐篷的顶端。即便是没被砖围的土垛,其残缺的形态,也能看出原本样貌。
问过大同的朋友,得知本地民俗,是立秋之前上坟。何以如此?李文亮兄告诉我,民间说法称立秋之后再上坟会生“秋呆子”,就是憨货笨蛋的意思。
我想,立秋之前,大约是此处气温低的缘故吧。
我来此间,是做一个新书的宣传活动。我其实并不知为何要如此,时常有茫然之感。我觉得有些书,是不应该做宣传的。有缘者读之便好。近年时常有不在场感。许多事,我不知道意义,仿佛大家都如此,那么我也如此吧。但是感谢许多朋友的热心帮助,从大同到忻州。有一个出版界的朋友,两口子专门从太原前来大同参加,事先我并不知,深为感动。
佛寺多次去看过。大同的朋友带我们去一个稀罕的地方:白登山。那是更久远模糊的历史场景。汉朝的“流氓”,曾在此被匈奴围困七昼夜。
此地也是山下设卡,建一道铁门。倒不收钱,但不允行车,徒步可以攀登。
白登山不高,大同平均海拔1000米,白登山高出240米,土丘而已。人工绿化,让它成为低缓的短松冈。
不走硬化道路,沿白登山旧道行走。山道很像山峦之间偶有的防火通道,我是有熟悉感和亲切感的,如至故地,如遇故人。土路上长满荒草,有很多正在开花的野生柴胡。
上午10点多,夜里下过雨,日影浓重,草上露珠将晞未晞。一处树木较盛的地方,草木的清香蒸腾而起,像要把人托举起来。我忽然舍不得走了,对众人说你们走吧,我坐着发发呆。
那是一种难以准确描述的清香,混杂着泥土腥气、昨夜雨的气息、各种野草和树木的气息、昆虫的气息、阳光的气息、此地鸟兽的气息,人的气息消失或者被吞噬消解。这样的清香,仿佛瞬间能使人进入一种类于宗教情感的迷狂,陷入,没顶,沉醉,怀念,久久不愿脱离。
梅特林克:“你我相知未深,因为我们不曾处在同一寂静之中。”
我享受这样的寂静的清香,它是无法与人共享的事物。但我知道,有人自能够体验到这样的大寂静,大欢喜,大感动,诚如我此时此刻。
我在此间参悟生死,寂灭,历史和时间,文明与荒蛮。有一刻我仿佛捕捉到什么,然而转瞬即逝,一些念头像那清香,它淹没你,你却无法攫住。
有事物打破我的寂静,它们把那些清香冲荡开来。一个人在山间,只要长时间坐着不动,各种生命就探头探脑冒出来。先是野兔,它从高草里钻出,走近我吓一跳,先愣着不动装不存在,忽地蹬一下后腿,在一跃之间消失。然后是野鸡,东张西望,一伏不见了。我看到树间两只,一雌一雄。走进去查看,找见一处野鸡窝的地方,有些腹部的细羽。我知道野鸡下蛋是用浅土埋起来的,用树枝刨了几下,没有找到。
动物活动的其他痕迹,在寂静之中一点一点展现。天热,那寂静仿佛发出嗡嗡的声响。我看到狐狸刨的小坑,可能为了挖昆虫。看到树洞口的爪痕,那是臭鼬抓松鼠时留下的。
回程的路上,一只壮硕的松鼠横穿马路而去。它走动的样子很像臭鼬,唯蓬松的长尾有所区别。我认为这是我们一行人都很难忘却的白登山情景。
在白登山这样一个历史场景,我进入日常和渴望的某种寂静。我想我在这里混淆了事物的边界,时间的边界。我已分辨不出汉人匈人、野鸡野兔、我、野生柴胡、进入鞋子的沙粒彼此之间的区别,或曰人兽与草木的区别。今与古皆淹没在寂静之中,浑圆的坟头晃动其中,野生柴胡细碎的白花晃动其中,我晃动其中。
七
去修车窗,到一个很小的专修电路故障的店,路边店面凹进去,路面上几乎看不到。
店主在门口蹲着,逗地上一只什么鸟。我说不怕它飞走?他说,它不会飞。把鸟儿拿回屋里。那鸟头上长一撮毛,店主说了品种,只是我记不住。
修车的当儿,一只麻雀从头顶树上跌落到身边,店主捞起来拿在手上。麻雀不是新生的雀儿,刚学飞的麻雀嘴是嫩黄颜色,这只显然不是。
店主说,是饿得晕了掉下来吧。我看麻雀张着嘴,细小的舌头都吐出来,说可能不是,是渴晕了吧。
两人拿来小米喂,它不吃,嘴巴不动。拿来水,它仍然如此,在店主手掌上一动不动,嘴巴半张着。把它的头俯到水里,它仍然不动。我拿来一个瓶盖放水,直接喂到它嘴里,它嘴张合,是喝了水。又喂它。大约喝了四五下,它毫无征兆就从店主手掌上飞起,到了头顶树上。
麻雀能渴晕,是第一次遇见。我猜对鸟儿来说,食物易得,但北方城市,喝水却是难办。
店主五十岁左右,个头不高,皮肤白皙,留一撮小胡子,眼神里透露着和善。本时代,蓄须的男人并不多见,人们似乎认为,把脸巴子刮个精光才算正常,否则就怪异。但我们都见过不蓄须穿汉服在某些场合仿佛表演一般的名人,那个难看。
店主是个爱鸟的人,小店里挂许多鸟笼。他说,不是他要养,是许多人知道他喜欢鸟送来的,他不要人家就硬留下,拒都不能,只好养起来。一说起鸟,他整个人的状态仿佛一下子变了,人从内部发出光亮来,神采奕奕,话语滔滔。
他说以前没拆迁,他租个独门独院住,有人把一群小鸡送给他,于是养着。有个黄大仙老是光顾,隔三岔五偷吃鸡,最后吃得剩一只。这独鸡就放进屋里,和他同住。他说每天干活,就把鸡放出来,鸡自己去找吃的。天快黑的时候鸡就回来找他,跟着他走。把它放在自行车前框里,鸡就不动了,随它回家。
这鸡后来被人偷了。他说,那年快八月十五,偷鸡的人肯定把它吃了。
又说养一只鹩哥,会说许多话,非常可爱。有天夜里鹩哥自己洗完澡,以为它返回笼中,第二天不见了。是被一只猫偷吃了。
鹩哥自己洗澡,我第一次听到。好奇问了他些驯鸟的知识。
他在外面修车的当儿,我进了店里。那只我记不住品种的鸟儿在店里的小床上站着,我伸手过去,它不躲不飞,啄我的手。轻轻摸了它几下,手缩回来,它主动走过来蹭我的手,是希望继续摸它的意思。
店主说,它每天就缠着我跟它玩呢。
有点个人痴迷的爱好,人就会不一样,人的品质就不一样,会被提纯,会有天真的气息或曰人的真气存留。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信然。
店主的生意收益微薄。他给我修前窗和换两个刹车灯,总共才要70元。或许是因为和我谈得来收费少,但即便正常收费,他要得也不会高。我原本想着换车窗电机,他说用不着,好好的呢。在其他地方,修车师傅巴不得你换,换能多赚一些嘛。
在人们靠钱财来安慰恐慌感、弥补安全感的时代,我不知他怎么维持一日日暴涨的日常花销。他却似乎笃定,安然,享受着自己的小快乐,沉迷于自己的小快乐。他似乎也没有世人皆有的患得患失,开家小小的修车店,赚取微薄收入,并不偷奸取巧胡乱收费,能够满足自己的小爱好,他就知足。
我想,这很像古人所说修来的某种内力,淡定地活在世上。限于个人经济状况,他能够见识的世界应该极为有限,但他拥有许多人所没有的精微细节。他的人生充实,并不弱于那些号称曾经沧海、一世诸事皆欲罢不能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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